(三)
 


  晚上父親仍是一身酒味回來,和昨日不同的是至少他還有些意識。 
 
  「爸。」
 
  父親沒有應聲,用那赤紅的瞳仁注視著我。 
  「爸,我……」想見母親一面。 
  我困難地嚥下差點衝出喉嚨的的字句,瞥見父親疲憊雙眼的瞬間,這句話,我說不出口。我知道假若與母親見面目前安定的生活必定會有所改變,就算沒有,也不可能恢復到和從前一樣了。我不想改變現在的生活,也許更正確一點,是害怕改變。但矛盾的是,我卻想見她…… 
  彷彿看穿我內心的掙扎,父親只是伸出長滿厚繭的大掌輕輕揉了揉我的頭,一股暖流從掌心傳至頭頂,安撫我腦中胡亂飛舞的思緒,父親柔和的表情霎時令我心中焦躁平靜下來。我忽然珍惜起那副眼神,雖然只有驚鴻一瞥。 
 
  那副打從心底關愛的眼神。
 
 
  「很晚了,去睡覺。」父親嗓音沙啞。
 
  我順從地進房,躺在枕頭上看著窗外飄雨的夜空。 

  今晚,沒有月亮。

 



 



   一早醒來,白茫茫的霧氣壟罩著窗外。 

  我蜷在客廳長椅上望著窗外的風景發呆。父親還沒起床,依稀可以聽見從房內傳出的打呼聲,似乎睡得很沉。
 
 
  「……母親嗎?……」我應該去見母親嗎?

  我不知道。 
 
  總覺得像闖進濃霧般找不到方向,被困在原地,分不清左右,遲疑著該如何跨出第一步。混亂不停侵占清晰的領地,最後無立足之地的清晰連自身都被混亂吞食淨盡……
 


  忘記在長椅上睡了多久,直到被父親搖醒。
 
  「去換衣服。」父親扔了件外套在我身上「等會要出去。」 
  我朝牆上的鐘面瞄了一眼,正巧十一點。 
  是要去吃中飯嗎?

 





 



 



 



 
  坐在打擋車後座,一路上依然下著毛毛雨。冷風從拉鍊縫隙灌入,我弓著背,將凍僵的手指埋入外套口袋。父親沒戴手套,只加了件深色的薄風衣,神情專注地控制油門。 
  父親應該覺得很冷吧!? 
  我心不在焉看著路旁快速向後移動的景色。看膩了,就開始研究父親寬大的肩膀。父親長相普通,身高普通,身材普通,但給人的感覺卻難以描述,一時間我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去形容。或許像是正午墜入太湖中被水包覆的感覺,或是清晨漫步在阿里山森林中的感覺,或是深夜躺在太平洋中一艘小船上遙望南極星的感覺,又或是黃昏在溪邊釣魚看夕陽的感覺…… 
  只可意會的特殊感覺。 
 
  父親騎進省立醫院專用停車場,將車停妥後逕自往醫院大門走去,我摸不著頭腦地跟在後方。自動門一開,濃厚的消毒水和酒精味隨著冷氣迎面而來,父親伸手摸了摸鼻子,眉頭向中心聚攏,我靜靜走在距離他五步的地方。穿過幾道長廊,搭電梯到達九樓,我不解父親帶我到加護病房前做什麼。
 
 
  「探病。」父親看了牆上的圓鐘一眼,聲音微微顫抖。
 
  我點點頭,靠牆站著。 
 
  加護病房大門前的長廊兩旁擠滿了家屬,沙沙沙的談話聲迴繞在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氣中。隨著開放時間漸近,眾人開始騷動起來,我數著鐘面上秒針移動的次數,父親則面無表情盯著加護病房前緊閉的自動門。
 
  
 
  十二點整,自動門開了。
 
 
  人群魚貫而入,但父親仍舊站在原地,由於父親轉過身背對著,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一位年齡稍長的醫師從加護病房內像父親迎面走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後,父親回頭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進去。來到最裡面的病床,床上躺著一名女病患。
 
  我立刻認出她,即便我沒有留意掛在床尾掛著的名牌。 
 
 
  「叫媽媽。」
      父親將手放在我肩上,呼吸沉重。 
   

      我沒有開口。
 


  塑膠管將她與我腳邊的儀器連接,心電圖上顯示著她微弱的脈搏,身體因長期食用流質營養劑而過度消瘦,原先在相片中那烏黑濃密的長髮現在斑白稀疏。她睡的很香,似乎正在美麗的夢境中旅行。
 
 
  不!那根本不是什麼耀眼的理想。
 
  是噩夢! 
 
  我垂下眼,試圖平復胸口狂亂的悸動。一滴清澈的水珠滴落至布鞋上,弄出一個深色的大圓點。父親沒有勉強我做什麼,只是用手臂環過我的肩,溫熱的掌心緊握著我的肩頭。
 
 
  很痛,卻不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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