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之後的每個禮拜日中午,我都會固定出現在加護病房內,偶爾父親也會陪同。我沒有問母親住院的原因及龐大醫療費來源,這麼殘忍的事,我辦不到,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傷害父親。
放學後,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父親坐在客廳擦拭著他的寶貝釣具,餐桌上擺滿了剛煮好的晚飯,我突然想起父親這個星期休假在家。
「阿諾,
明天向 老師請兩天假。」父親放下手中的釣具,走進廚房扭開水龍頭洗手。
「啊?」將剛洗過溼答答的手隨意往衣服上抹了抹,我端起碗,扒了幾口飯。
「要去釣魚嗎?」他拉開椅子,面對我坐下。
「幾點?」父親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我知道他喜歡釣魚,因為我也一樣。
「明天兩點出發。」父親臉色因興奮而泛紅,我對他笑了笑,嘴裡含滿了飯菜。
不過……
「怎麼突然……」興奮歸興奮,我卻還是覺得怪怪的。
「沒什麼,臨時想到而已。還是你不想去?」
父親夾了些的菜到碗裡,原先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瞬間又恢復成水平線。
「沒。」
希望是我自己想太多,但父親剛剛眉頭確實皺了一下。
父親喜歡去曾文水庫釣魚,從小只要父親一放假有空,就會帶我一道去。曾文水庫很大,從情人公園的步道穿過去,那一帶都是父親常去的釣點,而且停車和取用自來水也相當方便。一直以來,父親只釣夜釣,每到晚間七、八點,水庫的魚訊特別好,有時拋個釣籠下去,一拉就是六七條魚身閃閃發亮的烏尾東。不過父親總說,要釣就得釣鯁魚才夠看,我想他應該只是喜歡用力拉竿的感覺吧!
曾文水庫的星空很美,月亮很圓,蟲鳴聲環繞四周,偶爾遠處傳來不知名的鳥叫聲。這種合諧的寧靜,將心中所有紛亂壓抑下來,我很慶幸請假來這兒是正確的決定。
上午我匆匆帶著假單向學校教官請了兩天事假後便趕回家中整理自己的晚餐、釣具和睡袋。父親下午兩點準時出發,坐在父親向公司借來的箱型車上,我有一大堆說不出的興奮。一路上播放著費玉清的老歌,小調式的唱腔伴隨著山路旁的風景,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襯托出山壁下另一端藍綠色的水庫,心情自然而然地放鬆下來。
到了情人公園旁,穿過健康步道至另一岸,便是父親常去的老位子。將所有用具搬下車安頓好後,早已過了七點。我綁好釣鉤,掛上餌拋進水裡,父親則在料理晚餐,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直到父親拉上了今晚的第一條鯁魚,略比一個成人的手掌還大些。
「清蒸還是煮湯?」我忙著換餌。
「清蒸。」父親起身將脫鉤後的魚放進一旁半浸在水中的網裡。
之後的一個小時,陸續釣上了兩隻總統魚、十五隻烏尾東和一條更大尾的鯁魚。我坐在父親身旁安靜地收餌、放餌,欣賞夜景。
「阿諾,你長大了,所以我想有些事應該讓你知道。」
沉默一陣的父親緩緩開口,沒有轉頭,仍直直注視前方浮標上的螢光棒。
「……!」我呆愣看著父親的側臉。
「有三件事,第一,下星期二要去看阿公,記得請兩天假。第二……」父親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不是你真正的父親,是叔公,七叔公。所以……第三件事……你…要去看看你父親嗎?」
「不要。」
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雙手顫抖。
「我已經有爸爸了,不需要再去見另一個。」
「我不是你爸爸,生你養你的人才是父親,我不是。」
「不!你是!」
「阿諾。」
「爸爸!」
「叫七叔公。」他的雙眼炯炯有神。
「我是你一手拉拔長大的,對我來說你就是父親!」我任性地說。
刷一聲,一隻上鉤的魚將我戈在架竿上的釣竿拖進水裡,我來不及抓住,只好看著它沉入水底的某處。
「阿諾,是鯁魚。」
「我知道。」
「阿諾,你長大了,有些事不應該再瞞著你。前一陣子,你父親對我說希望能見你一面,就算看一眼也好,我沒有答應,只陪他喝了幾天酒,打發打發,或許這就是私心吧!你曾祖父生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你阿公是長子,我排行老么和你父親同年。你母親生下你後,將你丟在你阿公家後就失蹤了……之後你阿公將你交給我,拜託我照顧你,一過就是十六年。當時你阿公怕我反悔,索性壓著我去辦理領養手續……」
父親就這麼對我講了一整夜的故事,關於我和他的故事。雖然知道母親未婚懷孕生下我後自殺未遂,雖然知道我的生父狠心將我拋下再娶,雖然知道外人無刑施加在他身上的沉重壓力,雖然知道養育我的過程吃力不討好。父親還是盡心盡力照顧我,沒有發怒,沒有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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